纪德君

  回顾近十年来的中国古代小说研究,可以发现: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已经走出了“悬置经典”的周期,而将目光重新投向名著。这种研究转向的发生,固然是学术周期递变的必然结果,但更在于新时期学术体系建设的需要——回归中华文学史观的文学史书写,需要在华夏文学的地理版图与多民族交流会通的语境中,重新认识经典作品的生成与传播过程,重新发现其文学史意义与价值。基于此,各体类文学的名家名作,又回到书案中心,歆享灯油纸墨之供。

  当然,还有一部分学者,他们始终没有远离经典,深耕一隅,持续收获,一方面直接继承前人学术成果,做总结、提炼、检讨、献疑的工作;一方面又在适应新时期学术发展需要的过程中,不断调整姿态、转换视点,发掘经典研究的其他可能。可以说,这部分学者是保证经典研究之连续性的稳定力量,藉其耕耘之功,经典作品才得以在学术周期递变的过程中自如转身。

  而这种耕耘劳作,绝非长年累月的机械性重复,而是采取一种灵活的俯仰姿态:既有俯身近视,也有抬头远眺;既聚焦于畎亩,也观照岗峦河流;进而在广阔的山水世界里重新审视自家园林,以期有所发现。笔者将其称作“凝眸”与“放眼”之间的视点转还。

  所谓“凝眸”,指对传统命题(或经典选题)持续性的深度关注。

  文学经典的生成,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过程;而对文学经典的研究,也有一条连续的历史线索,进而形成一种研究的传统。在相关研究传统中,沉淀了一系列核心命题。具体到古典小说研究,诸如成书历史、作者身世、版本系统、人物形象、主题意涵、文化背景等问题,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。它们一度成为学界争鸣的“热点”所在,即便在相关问题已形成共识后,也从未退出舞台中心。有意在这方园地精耕细作者,必须保持对以上问题的长期关注、深度观照,梳理相关学术历史,继承学术遗产,并时刻留意当代研究动态,把握其走向,在新的文化批评环境中,以及更为丰富的文献基础之上,尝试有所创获。

  所谓“放眼”,指的是打开研究的思路,拓展研究的视野,将目光投向文学经典所能涵盖问题的至远之处,在广阔视域中重新观照中心,在更充实的坐标系中,重新确立文学经典的地位。

  以往关于文学经典的研究,特别是“改写期”作品的研究,基本是在一个稳定的思路框架中打开的,即“成书—影响”研究。以某部“终极文本”的写定时间为中点,将文学经典的生命切分成两个单元,即前期的成书单元与后期的影响单元——仿佛文学经典的生成与传播历史,本来就是如此之简单的。而围绕两大单元,相关研究得以顺利展开,相关文献资料也被有效地组织起来。当然,一系列结论也很快形成。

  毕竟,如此简明的框架,无非要解决两个问题:一是文学经典是如何写定的,一是文学经典是如何影响后世的。而“写定”是事实,相关文献资料的组织,只是“量”的累积,量多量少,都不从根本上动摇该事实,仅关乎历史描述细致与否;至于“影响”,又经常是带有一个大前提的,即“终极文本”之后生成与传播的作品都受到了影响。对于这些作品的价值判断,又习惯以其对于“终极文本”的还原度和引申力为标准——它们没有自己的价值,只是文学经典的一个又一个生动的“注脚”。

  具体到《西游记》研究领域,这种“凝眸”与“放眼”的俯仰姿态,显得尤其重要。作为长期深耕于此的代表性学者,胡胜教授的相关研究,也生动而典型地体现着这种俯仰姿态。纵观胡胜教授的研究历史,其早期成果基本是围绕百回本《西游记》展开的,近期成果则转向了《西游记》与“西游记”互动关系的视域。可以说,正是在对这两个对象的互动考察中,胡胜教授发现了相关研究的更多可能。这种研究转向,以及发现的诸多可能,在其近期出版的《〈西游记〉与西游故事的传播、演化》(中华书局2023年8月)一书中,也得到了集中而清晰的体现。

 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,随着文献资料的不断丰富(胡胜教授校理的《西游戏曲集》《西游说唱集》已相继问世),其研究视点进一步拓展,以“故事”为研究对象,将更多以往被忽略或规避的文献资料纳入考察视野,发现其参与讲述故事的各种可能,在特定媒介、地域、习俗的互动关系中,还原一个别开生面的“西游世界”——可能也是一个更接近历史真相的“西游世界”。如《民俗话语中“西游”故事的衍变》《〈受生宝卷〉与早期“西游”故事的建构》等文章,都是“西游记”研究的极有价值的创获。

  当然,创获绝非定谳。“西游记”研究的最大意义,在于视野拓展,在于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框架,更在于发现了相关研究的更多可能。围绕这些可能,学界可以展开持续性讨论。伴随着更多文献资料的“卷入”,以及愈来愈多学者的积极参与,“西游记”研究也许可能成为该领域新时期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,进而形成大观之势。如此,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一个别开生面的“西游世界”,更可以看到一个别开生面的“西游研究世界”。这无疑是我们所期待的。